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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04年秋

Day 1

“阳,起床了,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降落了,爸妈已经去工作舱了。”我拍拍妹妹的被子叫她起床。她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,在床上又滚了几下才慢慢坐起来,准备下床洗漱。

我看她已经下床,便调高了舱内灯光的亮度,打开房间的舷窗。打从地球出发这两周以来,打开舷窗基本都是没有意义的,要么只能看到耀眼的太阳,要么就是乌黑一片。但今天不一样,飞船现在已经在火星的上空,再过不久就会降落到机场。

“我们的新家。”看到妹妹叼着牙刷走到我旁边,我说了这么一句。人类花了近一百多年对火星的环境进行了改造,包括开展温室计划提高火星的温度,再培育特殊的植物产生氧气,人为构造出拟似的地磁场等等。就在两周前,最早的一批非宇航员搭乘飞船殖民到火星,这批人尽可能全面地覆盖了职业的门类,并且都是各行各业中能力在中上水平的,这其中就有我们的父母。而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否携带家属,就我了解到的来看,大概有一半的人选择了带家属,另外一半则没有,我的父母自然是前者。

我的妹妹似乎不太开心,因为地球上的朋友可能很难再见到了。虽说如果在半年之后,我们这第一批居民在生活工作方面没有明显的异常的话,就会再运来第二批居民,之后可能会越来越多吧;但是地球上那么多人,学校里的朋友在另一颗星球上重逢的概率还是微乎其微。虽说她很坚强,从来没对我和父母说过,但是我知道她的心思。然而尽管如此,我们一家都是不太善言辞的人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,所以也并没有提起过这件事。

飞船的海拔越来越低,褐红色的大地上镶嵌着点点绿洲,看来只有靠近赤道的地区大气环境相对比较宜居,向两极走还是有大片荒地。“请各位移步至舱门,飞船即将着陆,请务必注意舱内外的重力变动。如有任何不适请立即通知医疗人员。”广播声音响起,说来飞船内的生活舱是靠自转来产生和地球差不多的重力的,火星的重力会有所变动,看来需要适应一段时间。

可能是我们一家的体质都足够好吧,下飞船以及从机场到家的路上都没有太多的不适,只是有些不习惯轻飘飘的感觉。如果单论城市,这里和地球上并没有太多不同,街区被纵横交错的道路分开,复合材料的建筑分布在街区里。只不过因为我们是第一批一般居民,所以城市系统没有很复杂,但是面积还是不小的,每一家也都可以选择自己居住在别墅中,或者和其他的家庭共享一栋居住楼。

我的父母选择了前者,他们是不太喜欢受人打扰的类型。而且虽说是单独居住的别墅,但是周围还是有邻居的,也没有到鸡犬不相闻的地步。在飞船内经历了两周多的禁锢,终于能踏上结实的土地,想必不管是爸妈还是阳都想好好休息一下吧。阳的表情还是那样,虽然对新的星球有着好奇,但是并没有多么开心;父母也是,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波动,一路上只是和我们介绍着新城市的情况。

新家是一幢很漂亮的别墅,也预留了花园和车库,屋内的初始装修则是默认的简约风格,一切和地球上别无两样。我和阳的房间在二楼,在下车时父母小声嘱咐我注意一下阳的身体,因为看她心情似乎不怎么好,有可能会因此坏了身体,所以我陪着阳一同去看看我们两个的房间。

从地球带过来的饰品、挂件等等都早已被机器人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,书桌、书柜,甚至阳用来臭美的镜子都一应俱全。在检查了一遍柜子和抽屉后,阳无精打采地往床上一趴,摆摆手让我出去。我本想和她聊聊的,这么一来也只能识相地带上房门,回到我的房间,稍微眯一会儿,然后下楼问问父母之后的事,第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。

Day 7

这之后,我们休息了五天,调整了一下生物钟,认识了一下邻居,去市政府办了一些必要的手续,也去城市周边的湖泊和丘陵上兜了一圈风。说来即使火星的大气密度和成分都有所改善,但是落日还是有些略偏蓝色,这倒是在地球上看不到的风景。可能是久违地能在地面上自由活动,阳的心情看起来也总算有所改善。而从今天开始,父母就要去工作了,毕竟是第一批居民,要完成的任务——包括一些对后来的人必要的研究和建设——还是不少的;而我和阳还要再过一周才会开学。

所以接下来的几天,父母去工作的时候,就只有我和阳在家,而且也不能像在地球上一样去找朋友玩。和地球上的老同学通过全息影像联系固然是可行的,但是一方面两颗星球之间距离太远,导致延迟太大;另一方面两颗星球之间的时差很严重,所以聊天总体而言也并不很顺畅。

这让我想起当年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,从不列颠岛穿越大西洋去到全新的大陆,他们当时也是背井离乡,独自在新的土地上开辟自己的新家园。他们之中一定有人在旧大陆上也留有牵挂,当时的跨洋书信更是几乎不可能的,但是他们也只能在新大陆上生活下去。他们的新家园后来发展成为有名的美利坚合众国,不知道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百年、千年后又会成为什么模样呢。

就在我睡在躺椅上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,阳从楼上下来了。她没穿睡衣,还挎着包,这意味着是要出门。看到她这幅装束,我也想到确实到饭点了,而我们俩都不会烹饪,烹饪用的机器人似乎也还要两三天才会送过来,所以只能去外面的餐馆吃。“吃饭?”我回过头问她,她点点头,并用手势催促我也快点收拾。当然我一个男生没什么收拾的,她刚找到帽子戴好,我已经换好鞋在门口了。

不过话是这样说,去哪里吃倒也是个问题,我们刚来这边对城市并不熟悉,哪家餐馆的料理好吃心里也没底。所以刚走到街上,我们俩就大眼瞪小眼,不知道到底走哪边,最后还是一人选一边,然后猜拳决定,顺带一提赢的是我。

“心情好一些了吗?”我还是问了出来,毕竟看着她心情不好,我作为哥哥也不舒服。问出来的话,不管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,我心里也好歹有个底。“嗯,对不起让你也跟着担心,爸妈让你看着我吧。”我的这位妹妹平时并不喜欢说话,能用手势和文字完成的交流就不会怎么用语言,甚至和家人也保持着微妙的礼貌距离,事实上这是来这边后她和我单独说的第二句话。也正如此,她的朋友并不多,因见不到朋友而难受并不意外。

“没事,就算爸妈没说,我也会这样做的。”毕竟是自己的亲妹,流着同样的血液,即使有时候再怎么不想搭理,对方真正出问题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不自觉地在意。如果是和别人,想必此时我会再说一句什么把话题继续下去吧,但是对方是阳就没必要了。对于她而言,除非对方是很要好的朋友,否则大多数时候,沉默就是黄金。她的这一点倒是和父母很像,相比之下,我的继承就没有这么明显,我的话应该是家里最多的,不过也谈不上外向就是了。

至于这句回答,是真是假并不重要,即使她是为了不让我和父母担心而说出这样的话,我和她的心意传达给彼此就够了。在这个饱经风霜却崭新的星球上,没有昔日的好友,没有一起去过游乐园、看过落日的女孩子,血缘是最牢固的、实际上也是唯一的纽带。我想,阳也知道这一点,所以她也从来没有主动把自己的难过传递给家人。

我们一边共享着沉默,一边搜索着街道上的餐馆。如果谁对哪一家餐馆有想法,就用手指指一下,我的否决方式是话语,她的否决方式则是摇头,当然肯定就是点头了。当年在地球上我们也是这样做的。

至于晚餐,则是父母回家后全家一起吃。母亲还专门提了一嘴让我们有时间学习一下烹饪,因为半年之内这边还是没有新居民的,厨师职业的人相对还是比较有限的,至于机器人,不能保证它不出故障。如果是在地球上,我一定会将这个任务推给阳。但现在的话,我就向母亲答应了下来,这几天做晚餐的时候陪她一起做。阳则似乎微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,估计是觉得我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,随后也表示会和我一起。

“对了,天文台明天会开始运行,你们两个可以去玩一玩。”父亲接住话茬,“我记你小时候很喜欢看星星,还死缠烂打跟我上过一次空间站。”这么说来确实,我小时候是缠着父亲,跟着他上过空间站,不过后来这个兴趣逐渐没有那么强烈了。反正这两天也没有什么事,去看看星星也未尝不可。不过刚开始运行想必会有不少孩子,甚至成人去吧。虽然第一批来的孩子不多,不过哪怕只是其中三分之一,聚集在一个地方的话也是有些密度的。这对于阳来说就不是很自在了,所以我转头看了看她,果然她的表情上不是那么情愿。

“再过几天吧,刚开始运行人应该不少。”我说道。阳听到这句话后又有些惊讶地看向我,恐怕在心里感叹我是不是有读心术吧。不过对于她的心,我都不用读的;倒不如说,她不应该不了解我对她的了解程度的。我对她一笑,她也就心领神会,回了个礼貌的笑,继续低头吃饭了。我再看向父亲的时候,父亲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,所以就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“你们自己决定”。

“是不是很惊讶自己的心理在我面前暴露无遗?”在上楼准备睡觉的时候,进各自房间前,我问了阳一句。“倒也不至于,不过之前没注意到就是了。”她回道。

“嗯……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而已。”我推开房门,“而且你之前有朋友陪着,不怎么和我说话,所以注意不到也正常。”

“但现在就只能跟你说话了吧。”我听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。我理解她的无奈,因为我也一样。我们之间本不应该有这么多交流的,血亲本来只要沉默着守望彼此就足够,过多的言语反而是矛盾和争端的温床。当别的兄弟姐妹在青春期因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不休时,我们两个能保持良好关系的原因也就在于此。一想到这里,一阵无奈和难过也涌上我的心头。

“那晚安。”她的话把我拉回正常流逝的时间中。

“晚安。”我带上房门,关灯睡觉。

Day 14.1

还有一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。阳不是很喜欢新的学校,因为没有人能跟自己说话,新朋友往往要很久才能交到。而我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自小到大,我几乎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。不过抛开这个比较麻烦的话题,今天也是我们计划去天文台的日子,开始运行已经接近一周,除了个别天文爱好者,估计应该没有多少人会去这种地方了。

当然,天文台一般都是晚上去的,所以阳现在把我从躺椅上拽起来就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。吃完午饭(虽然是机器人做的)后,在屋檐下躺着跟地球的同学进行高延迟、长反射弧的聊天,看着花园里的花随风飘动、远处绿中带点红的山丘起起伏伏,放任思绪在整个宇宙遨游是很惬意的事情。然而我可爱的妹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我拽起来。

“不是晚上去吗?”我不解。不过尽管思想和言语上都不解,但身体还是跟着妹妹一起行动了起来。

她倒也没做过多解释,回答只是在城里随便转转,顺便指责了我已经“遨游”了四个午后的事实,虽然我并不理解为什么这应当被指责。我被她拽上二楼她的房间后,她往镜子前一坐,然后左右歪了歪头。我还楞了几秒钟才想起这个姿势的含义,因为上一次这样还是十年前了吧。

我搬来书桌前的凳子,坐在她身后,一手拿起桌子上的梳子,另一手捧起她的头发,从上到下捋过。十年前,她还没有这么不爱说话,那时她也还是会和我打打闹闹,有时不想让父母梳头发了就会嚷嚷着让我来。我自然是不想接这个差事的,但是在父亲的威逼和母亲的利诱下也就学会了给女生梳头发,想来我曾经还凭借着这手本事得到过学校里一位女孩子的青睐。

再后来,不仅连我,她也不让父母来梳了。时隔十年,再次捧起这头黑发,我却感觉它粗糙了许多。这一瞬间我的鼻子酸了一下,幸好镜子中的她挡住了我的脸,我的表情没有被看到。我慢慢梳理着,好像画家在梳理自己的色彩,戏剧家在梳理自己的情节一般,我则是梳理着十年的沉默,它们溶在两个人的血液中,明明有共同的源头,却从不交汇。

梳完后面后,我转到前面去准备梳刘海。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睛,上次这样近距离地直视她的眼睛是什么时候,我已经不记得了,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过。这对眼睛很空灵,镶在这副脸上也很可爱,但是它反射出来的光芒中缺少温暖和对未来的希望。这光芒似乎又通过我的眼睛反射回去,她可能也不想再面对这种灿烂中混杂着黯淡的光,于是挪开视线看向镜子。

我拍拍她的头,表示完成了,同时也有“别难过”的安慰,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到这层意思,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似有似无。她看看我,露出一个久违的调皮的笑容,我敢肯定在这一刹那,那对眼睛褪去了黯淡,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希望。但是这份希望,又是从哪里照射进来的呢?

阳看我还呆呆地盯着她,就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让我也去换衣服准备出门。我便停下了莫名其妙的思考,回到我的房间换上适合出门的衣服,再下楼拿起她的帽子。

“给。”关上大门后,我将帽子轻轻扣在她的头上,她也懒得调整位置,就和我一起向着六天前吃饭的反方向走过去。因为今天她反常地拉我出来,还让我梳头,我本以为路上会说些什么,结果她依旧一言不发,只是张望着街道两旁的建筑。我中途尝试过一两次搭话,但是得到的都是无言的回绝。

不过得益于没有语言的交流,我们两个能仔细观察这城市里的设施。看来在我们来之前,宇航员和机器人们花了不少的功夫建造这火星上的第一座城市,地球上的城市所拥有的,这里基本一应俱全:医院、学校、餐厅、商场、游乐场、公园,还有一些辅助性的设施。阳在图书馆前停了下来,这倒也不令我意外,因为不喜欢说话,阳时常一个人打游戏或者看书,来到新城市来观摩观摩图书馆确在情理之中。

“要进去吗?”我问阳。她点点头,我就跟着她走进大门。阳喜欢看上古的推理小说,这次也是在图书馆内寻觅有没有这样的区域。但她也并没有先看导览图,然后直奔小说区,而是随缘在馆内乱转,可能也是想看看究竟有多少藏书吧。

尽管时代已经发展,但据说唯独图书馆还是保留了几百年前的模样,除了将纸质书本换成形状相似的电子存储介质之外,馆内的装饰和外观相对于几百年前并没有大的改变。馆内的机器人四处游荡着,看样子只要客人有任何需求就会过去帮助,不过阳现在显然不希望被它们打扰。正如我所说,要是放在地球上,我绝不可能这么耐心陪着阳逛图书馆,我不是很喜欢读书,除了学校的课本、讲义以及延伸的读本之外,我并没有凭借自己的意愿读过几本书。但是现在,我不想离开她一步,如果我远离一步,想必内心就会被刚才她眼中那黯淡的光芒填满吧。

阳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阿加莎的小说区,这也是几百年前的古董了。“我以为你已经把她所有的作品都看完了。”我随口说了一句。“还没有,长篇是看完了,还有一些短篇集没看过。”她一边抽出书架上的书,一边回答我。

这之后,她将文字投影到桌面上,开始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中了。这样我就不便打扰她了,但是无所事事也不好,于是我便寻求她的推荐。“你竟然会问我推荐什么书。”她难得地以开玩笑的口吻反讽我一句,然后思索一会儿,让我去看一本叫做《罗杰疑案》的书,说是会对我的口味的。

这样,我就拜托机器人将这本书取给我,坐在她的旁边尝试着模仿她安静地阅读。说来,不管是梳头,还是这样坐在一起看书,都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。随着我们的年龄增加,兄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,彼此有彼此的生活和朋友圈,回到家本就没什么好说的,加上她沉默寡言的性格,有时候即使想和她聊聊,或者甚至只是一起做件事情缓和一下感情,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邀请。也就是来到遥远的星球后,失去了以前的圈子,我们才被迫成为彼此临时的朋友。真讽刺啊,对我们两个而言,家人竟然只是临时的朋友,这时我反而羡慕起那些又打闹又吵架的兄弟姐妹了。

于是随着时间流逝,太阳西斜,夜幕即将要降临了。据说在人类还没有改造火星的年代,因为大气稀薄,即使在白天,头顶除了太阳在发光,就是一片黑暗了。这样看来我们此时能看到蓝天和晚霞,开拓者们的功劳真是不小。尽管我觉得应该是时候离开了,但是看着阳还一脸沉浸的样子,我也不好直接把她拉回现实世界。所以我向机器人点了两杯咖啡,将其中一杯递给阳,她也明白我的用意,关掉投影合上书。“你还是很体贴的嘛,难怪能谈到女朋友呢,你知道当时妈还不是很开心吗?”她一边喝着饮品,一边开始跟我打趣。

事实上,我几乎想要哭出来了,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听到这个人跟我打趣。“我知道啊,但是她也没反对吧,妈就是这性子啦。”我也故作轻松地回道,并且开始翻父母的旧账,“他们俩当年一开始似乎就不是很顺利,因为都不喜欢交流,所以有些事情憋在心里,后面说开后这俩就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了。”我多少还是带了点羡慕的语气的,毕竟妻子或者丈夫也是知己一般的存在,这种案例千万人中也难有几个吧。

“所以问题其实在你吧,你和他们一模一样,也不喜欢和人说话,他们俩的这种运气可大概率不会被你碰上。”我把难题抛给了对面,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准备要离开了。

“碰不上的话,一个人过完一生也未尝不可。”她也跟我一起向门口走,“而且,友谊尚且是脆弱的纽带,又怎么能保证爱情一定是美好长久的呢。”看来她果然还对朋友的远去有所芥蒂,这也无可避免。

“哪天父母走了,我要是还没有家,你会收留我吗?”她若无其事地假设着一个悲剧的未来。“现在也不至于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吧。”我回答道,但是这个问题在这个时间点蹦出来就让我异常揪心,“当然了,那时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。”

于是我们一边以轻松的口气聊着沉重的话题,一边向天文台走过去。

Day14.2

夕阳照着银色的街道,尽管现在是下班时间,街上的人也并不多。信号灯有条不紊地运行着,指挥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有序地到达他们的目的地,我们也是这其中的一员。天文台在城市最南边的一座小土丘上,尽管上山的方式有很多,商量过后我们选择坐缆车上山。

夜色已经降临,但天空中还留有最后的余晖。坐在吊舱里,城市一览无余,西边还有一片红色的荒地,大概是正在准备开发的区域。除此之外的地方,都尽可能地进行了绿化,实际上能目及之处,都是有绿色植物的分布的,能在一片荒漠上引入一个生态系统,还真是厉害。

阳和我一样,遥望着城市和更远的地方,她的大脑里此时一定也思绪万千吧,离开地球的不舍、看到新星球的好奇、失去朋友的孤独、重识兄长的惊讶,短短几周内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,不知道她能接受多少呢。但这就是人类的成长,正如从旧大陆跨越重洋去到新的陆地,正如从蓝色的母星穿过星海站上红色的土壤,她也不得不从回忆中脱出身来,越过自己内心的天险,筑起新的生活。不过她是足够幸运的,尽管她可能从没意识到,但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,我会陪着她登完这段蜀道吧。因为对于我而言一切也都是一样的,我也要翻过同样的天险。

随着缆车的到达,我们在导游机器人的带领下走进天文台。不出我所料,现在里面几乎没几个人。尽管可以在一楼实时观看太空望远镜和射电望远镜看到的内容,但是这都是非可见光成像,加上后期渲染出来的,没有自己怼在镜头上看有体验感。所以征得阳的同意后,我带着她上了二楼。

天文台的结构也和地球的相差无几,所以大致哪些区域有怎样的功能我也心里有数。不过这里的好处在于,二楼那个大型光学望远镜是随时开放的,也没几个人来,不像地球上一样一票难求。

要是放小时候,我一定会和阳争抢谁第一个看吧,但此时我选择将转动镜头的自由全部交给她。阳坐下来,调整着镜头,在某个角度停了下来。我望向空中的这个方向,现在太阳刚落下不久,在晨昏线上还能看到除水星外火星内圈的行星,其中最明亮的便是距离最近的一颗蓝色星球——云雾环绕,绿蓝黄三色交织着的母星地球。

我缓缓吐出一口气,将视线从天空移到阳的身上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只是静静对着镜头,也没有调整过方向,也没有说什么。我知道此时我也不应该说什么,便也只是静静看着她。不知道我的妹妹在火星上远望曾经的家的时候,家那边她的朋友会不会此刻也抬头望着天空中赤红色的亮星呢。在中国古代曾有人感慨过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可是当两人相隔两星时,就只有一方能欣赏夜空中的婵娟了。

这样想着,我终于还是迈出了步子,坐到阳身边轻声问她:“眼睛会累吧,要不要去阳台坐坐?”

“嗯,谢谢你。”她回答道,似乎还留有不舍地抬起头,将镜头盖上。尽管我不知道她在感谢我什么,但是此时也不便发问,就只是拉着她的手腕走到阳台上,找一块地方坐下。

晚风吹拂着我们,余晖越来越弱,取而代之的是群星的光越来越灿烂。此时在地球是秋季,但在火星还能早早地就看到北方的北斗七星,尽管它们所指的勾陈一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北极星了。阳是不懂哪颗星叫什么名字的,我也只是知道最亮的几颗星。

“还在想朋友们吗?”我打破了晚风包裹着的沉默。

“没事,你不用担心我。”阳还是那样,对家人过分懂事和礼貌。这显然是谎言,尽管它是善意的谎言,但是对于知道它是谎言的人而言,谎言越善意只会令人越心痛。

“你自己刚才在图书馆也说过吧,友谊是脆弱的纽带,朋友总有远离的一天,就像天空中划过的流星,虽然浪漫但却转瞬即逝。”我不想再回避下去了,明天开始上课后,就很难再有和她这样两个人谈心的机会了。

“你都没有要好的朋友,你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。”阳似乎对我有些不满,一针见血戳中我最为致命的弱点。话是不错,我没有要好的朋友,可正因如此,我才更为理解朋友是怎样短暂而不安定的存在。

但我并不想在此时和她打辩论,我不想给她本就忧愁的内心上再抹一层冰霜。但是,除此之外我又能说什么呢。我不知道,我本以为这几天以来,我已经逐渐学会和她正常相处了,但是此刻我发现不是这样的,她对我封闭了十年的大门不是我十天能打开的。

但是每当我想到中午她的眼睛,我就不想离开,不想因为一时打不开这扇门就离开。“你说得对。”我承认了她的说法,“但正因如此,正因我没有要好的朋友,对我而言家人才更重要。所以请……”

我知道,再说下去就是自私的想法,让别人不要伤心的理由不是为别人好,而是为了自己不再因看到对方伤心而跟着难过。但是哪怕是自私的想法,这也确实就是我的真心话。

沉默,又是黄金一般的沉默。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,该怎么做。于是我望向天空,寻求神王宙斯的旨意,然而它只是闪着绿色的光芒,并不会像神话里一样,帮助或者捉弄地上的人类。

“你在看哪颗星星?”好一段沉默过后,阳问我。这个话题让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。“那颗绿色的亮星,那是木星。”我回答。

“真好,那是万神之王,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?”阳继续问着我。成为那种万人之上的人中翘楚?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。“不要,我更喜欢阿波罗,阿波罗更像一个正常人,有人的喜怒哀乐,七情六欲。”我说出了我最喜欢的神祗。

“那么我就是阿尔忒弥斯了。”阳又开始开玩笑了。虽然不知道她想通了什么,但是既然能够开玩笑,至少没在生我的气吧。想到这里,我的眼眶有些湿润,但是我并没有让泪水流下来。

“永生的大地神女,你猎杀野兽,统领群山森林,穿射野鹿,多么威严。”阳吟诵着诗歌一样的短句,“这是俄耳甫斯教祷歌中对阿尔忒弥斯的歌颂。”她一边解释一边将头靠到我的肩上。我将左手绕到她身后去摸了摸中午梳好的头发,确实比小时候粗糙了许多,这并不是一时的错觉。

“没生我的气?”我问阳。“没有,因为对我而言,家人也很重要。”阳用我的话来回答我,同时将头从我肩上挪开,“我是想念曾经的朋友,但是如果因此失去现时的亲人就是得不偿失了。只是,你也知道,我不太会说话。”是,血缘是难以否定的,这是从生命降生的时候,由上帝牵起的线,凭人力是扯不断的。

就这样,我们在望远镜下的阳台上看着群星在夜空中划过轨迹,阳问着我天空上星星的名字,我则问着她这些名字背后的神话故事。我们坐在阿瑞斯神的肚皮上谈论着诸神的轶事,阿瑞斯现在早已不像神话中那么狂暴,四处挑起战争。也许是在人类从神话走向科学的漫长岁月中,他也放下了自己的工作,现在的他留给我们的只有这温柔的晚风了。

天文台是整晚都会开着的,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播出一首音乐,以提醒忘我的观星者们时间。我们听到的是罗伯特·舒曼的《梦幻曲》,这组曲子是舒曼在以一个成人的视角回望童年。时间已经不早了,我和阳在音乐声中下楼回家。

Day15

今天是开学的日子了。我和阳今天也尝试着自己做早餐,虽然不是很好吃吧,但是多少有些成就感来弥补味道上的不足。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,但是专业不一样,所以课表有差别,要去的教室也不一样。尽管如此,上学路还是同一条路。

昨天我们已经看到过学校了,所以今天一路顺利就到了大门口。虽然第一批来的孩子不多,但是学校的面积也不小,教学楼看样子有些过于空旷了。“会交到新朋友的。”我最后一次拍拍阳的头。但似乎在学校她并不喜欢我对她动手动脚,所以她不情愿地拉开了和我的距离,不过还是礼貌地对我道谢,并同样祝我新学期顺利。

看着她走向第二教学楼的背影,能感觉到比以前成熟多了。成长是个人,也是整个人类必修的课题,不知道学校能教给我们多少呢,我们又能教给彼此多少呢。待到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后,我也转头走向自己的楼层。

在座位上坐下,掏出课本投影到桌面上,等待老师的到来,这和在地球上别无二致。第一节是数学课,老师带着课本走进来,在讲台上站定,上课铃声响起。

“同学们好。”伴随着一声问好,我和阳的新生活也拉开了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