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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5年夏(后)

一、品川

“伊藤,下班了。”

同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这声音也跟着愈发飘渺。我转过手腕,看到时针已经转到了表盘的最下方,一天的工作是时候结束了。

“我稍微收拾一下,你先走吧。”我回复着刚才的声音,尽管不知道对方还能不能听得到,不过我也不在乎。和这里的生活一样,这样的对话每一天似乎都有一些细节上的不同,但这些不同却从来不会让人感到新奇,就像窗外的杂音,你永远不会记住上一个音有多么高,也不会期待下一个音落在什么调上。

那应该是最后一个人了,现在的屋内除了我用手指轻叩杯口的声音之外,就只剩下电脑机箱的声音能让我感觉到这世界还没有停止运转了。我举起水杯,轻抿一口后向后靠去,看着显示屏上一个个窗口弹出又消失,也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着光标的移动和点击。新的交通事故,今天没处理完的文件,海边的度假酒店,诸如此类的东西在我的眼前闪现、停留,而后又像人群里跑动的小孩子一样被别的页面淹没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屏幕安静了下来,和早上上班的人一样,你来我往一段时间后便坐定了下来。我想,操纵光标的那个人想必也感到无聊和疲惫了吧。漫天飞舞的信息,有人在为未来焦虑,有人在为利益争辩,还有人在说乐子话,这就是当下的东京。你不知道哪些事情是真的,哪些不过是骗你上当的手段,你也不会去关心这些事情,因为它们与你并没有关系。对于在你面前被点开的一个个页面,你只会感觉到无聊透顶,甚至猜那点开页面的人是不是在故意恶心你。可是,我想这人和我一样,如果双手离开鼠标和键盘,便也没有地方能够安放。

我定一定神,将电脑屏幕的控制权夺了回来,保存好今天工作的成果,关掉离我不知道有多远的新闻,弹出嵌在机箱里的磁盘。磁盘上用油性笔写着“秋湖”和“六月”,我用右手将它从机箱的肚子里取出,放进左手在一架磁盘中提前开出的一条缝里。

一叠磁盘整整齐齐地躺在架子上,红色的、绿色的、黄色的、蓝色的,交错在一起。眯起眼睛看,就好似一幅描绘那片湖区的画,只是景色过于模糊,缺少一些关键的细节。我的手似乎比我的眼睛更了解这细节的位置,它不经我的允许就自作主张地绕到了架子的最后侧,从角落中抽出了一张比磁盘薄的多的片状物,上面印着两个人。

“伊藤……遥。”我轻声念着其中一人的姓名。那人听到了我说的话,向我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,我便也用同样的礼节回敬对方。与之相反地,另一个人则像个聋子一样,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神态上的变化。我不知道这人是冷漠还是健忘,只好摇摇头将他们俩放回他们本来就在的地方,双脚向前一蹬,靠着惯性离开办公桌的束缚,拿起挂在桌角的提包,捋一下裙摆,放黑夜进入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。

这支黑色的大军还在和最后的抵抗势力战斗,两军将士的血染红了办公室的墙角,鞋跟在楼梯上敲出的战鼓声为这场战斗伴奏着。随着鼓声越来越弱,战斗接近了尾声,煽动这场战争的人也彻底离开了战场。这位始作俑者将BP机放回包中,缓步向大门口走去。

黑色的剪影贴在被晚霞和霓虹灯打湿的幕布上,幕后的人将这影子的手臂抬起,再将他的手腕左右晃动一两下。不知道为什么,那五根手指好似有某种磁力,能将我的脚步吸引过去。

“去哪里?”影子张开嘴,发出了声音。

遵循导演的指示,伴随着台词的念出,幕后的操盘手将他脸上的面纱取下。他的眼窝有些许凹陷,黑发已经碰到了眼镜框,似乎想要表现出温柔的笑容却稍显僵硬。

不像我每天能听到的问候——无非是“伊藤”,或是自认为与我关系亲近的人则叫我的名字——他那无声的称呼反而令我感到放松,即使在他开口前我还抱有一丝紧张。在随时都要准备响应别人问好的每一天中,这种放松令我大脑一时有些空白,以至于我的视线在这张脸上停留了三秒,哪怕告别不过在两个月前。

“海边那条路,有个酒吧,和在湖区时一样。”我维持着中等的语速,一字一句地回答道。

他一侧身,为我让出人行道。待我与他平行后,他迈出和我大小一致的步伐,玻璃镜片后的双眼与我的视线相迎。的士从我们身旁开过,轮胎摩擦马路的声音和引擎低吼的声音几乎要盖过他的话语。我觉得总是问对方“你刚才说什么”是一件不怎么礼貌的事情,于是我调动了全部的注意力,意图从功率巨大的背景噪声中过滤出那微弱的信号。似乎不合常理的是,这样做却并没有令我感到疲惫。

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们从我们身旁经过,有双人成对的情侣,有三人成伙的朋友,脸上挂着灿烂的笑,尽管在路口红灯的照射下这笑脸显得有些可怕。

他们在说什么呢?我的耳朵尝试为我探听前线的情报。三菱,佳能,一家家大企业从他们的齿隙漏出,似乎还有薪资报酬什么的。

无聊。

这对忠诚的耳朵收到了来自他上司的指令,便转向去探听另一侧的情况。晚餐吃什么,周末去哪里玩,谁和谁表白了,谁又和谁吵架了。

无聊。

还有什么?这上司还在不嫌麻烦的发号施令。能流,波列,一些似乎很久之前听过,似乎曾经也听懂过,但现在一点也不想听懂的词。

无聊。

司令官疲惫了,她站起身来,走出大门,默默地站在雪地里。她在等待传信兵吗?这没有道理,她心里清楚传信兵带不回任何捷报。可是她依然在雪地里站着,烟头从她的指间滑落,火星熔化了几片六角形的雪花,又被更多的雪花淹没。

“绿灯亮了。”等待是有回报的,传信兵大口大口喘着气,已经站不稳军姿,却仍然送达了遥远彼方的消息。

车流安静了下来,蚊虻们也飞远了。在偌大的十字路口,只有清脆的四手联弹,在黑白琴键间奏响。巴士高高的车窗反射着路灯的光,在车窗后一束束疲惫的视线穿过车窗延伸到漆黑大楼的顶端。有几个人低下头俯视我们,他的脸侧着向我,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注视。但我的目光能够迎上去,不过除了向他们用眼神传达理解和怜悯,我也不能再做什么。在眼神短暂的交锋后,我收回一瞬的慈悲,视线复又投回到他的脸上。真好,我不用向他传达任何感情,我要做的只是看着他。

让我想想,他说了些什么呢。在秋湖时的事情,啊是的,那一年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。每当我在执笔的间隙抬起头,窗玻璃上总反射出一个小小的身影,他坐在老旧的沙发上,低头翻着书页。我晃晃见底的杯子,走出房间拿来水壶,倒出滚烫的清水,为自己续上一杯,也为他添一点。

“谢谢。”简单的回复,他一直如此,那规律的翻阅声是为工作配上的最动听的和弦。

海风从正对面吹来,脑中的往事随着它飘散。我的头发飞向身后,刻画出空气流动的轨迹。我尝试用左手将它束起来,再用右手从包里取出皮筋捆住它。但是海风有意将这些发丝从我的掌中吹散,我只得两只手都绕到身后,才能控制住它们的摆动。他从我的包里取出皮筋,套在我的手腕上,我将不听话的小家伙们打个转穿过这个有弹性的环,才算压制住了他们的叛逆。

转过一个弯,将海风甩在路的侧面,一列列的橱窗在这条街上排开。淡紫色的蛋糕上写着粉色的祝福语,深色的蓝莓则点缀在奶油卷成的丝带旁。白色的卡纸包裹着朝霞一般的玫瑰,绿色的尖刺给花瓣更添几分妩媚。银色的铁环吊着烫金的琉璃,伴随着开门敲动的铃声在窗前微微晃动。

我不理解甜味为何值得留恋,花香为何值得追寻。人不摄入奶油照样可以活命,不嗅闻花香照样可以生存。难道不是这样吗?

“你不能这么想。”他略带一丝责备,否定了我的想法,推开镶着玻璃的木门,用自己的手臂抵抗着门的惯性,为我开出一条通行无阻的道路。“也请你不要这么想。”他松开手,木门回到它原来的位置,追加的劝告与门合上的声音重叠在一起。

“波本威士忌,剩下的听你们的。”他走到吧台,面向调酒师给出了自己的需求。

“一样。”我将别人的需求抄袭到自己这里来。

透明的液体从昏黄的瓶子里流出,散射着头顶昏黄的灯光。调酒师盖上盖子,让这带着香味的星云在宇宙中翻滚、碰撞,从这宇宙中流出的浆液将四面的灯光折射成一道彩虹,落回到重力的掌控之中。

他拿起盛满淡蓝色液体的高脚杯递给我,自己也端起一杯,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
二、秋湖

来这里的人不多,角落更是异常安静。玻璃杯撞击桌面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,我撩一下裙摆,坐在靠墙的一侧。轿车在窗外驶过,拖着红色的尾巴,噪音扑向玻璃,又被弹了回去,只有光才能穿过这层屏障。

我想起我和同事们在海边遛弯的日子,那是我即将出发去秋湖的前一周。大家固然都认为这是个苦差事,换谁去都会诉苦好一番吧。

“没事,顺利的话一年就回来了。”所以他们这么安慰我。从他们的语气中不难读出,我就像被流放的犯人一样不幸。

当然,我是知道的,我并没有感觉到多么不幸,也没有对那片湖区有什么期待。对于我而言,那不过是工作而已,是让我填饱肚子的必要行动。至于为什么要填饱肚子,那就不是我敢于过问的问题了。

“听说那片湖风景挺美的,就当成享一年的清福吧。”同事们自然不知道我的心思,于是有人又这样对我说。

“真好,其实我想去的,比待在东京好多了。”这群人里面还有热爱自然的,尽管我无从分辨这话是出自真心,还是仅仅另一种安慰,通过贬低自己的境遇来抬高别人的处境,以求别人的心理平衡。这不过是虚伪罢了,虽然当人们处在虚伪中时,他们往往意识不到。

“哎,说到这个,你知道最近隔壁部门管事的也被调走了吗……”话题似乎已经偏离了最初的目的。这种聚会就是这样的,初衷是善意的,执行是有效的,至少起初如此。但是在本就被无聊的工作填满的生活里,谁愿意让离别的悲伤再破坏自己的心情。甚至,谁真的会为一个同事的暂时离开而悲伤呢,他们连自己的配偶和父母都无暇顾及,每天唯一的慰藉就是从东方吹来的海风。

我并不在意话题的偏离,也并不会为安慰而感冒,尽管我知道,那已经是他们能挤出的最大的善意。没有人算计你就算不错了,你还敢奢望有人真心接近你吗。我在想,湖面和海面究竟有什么区别呢,湖边有拍击的浪花吗,湖水会像海水一样浑黄吗。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,虽然它们是如此简单,但是没有人能听到,那么无论再简单的问题,便也无法得到解答。

当然,我也并没有想得到任何解答。

一周后,我拎着行李箱,走下新干线的站台,镇上派了车来接我去湖区的观测站。一路上,热情的司机向我介绍着湖区的地理和气候,我装作在认真听的样子,不时附和几句。面包车穿过宁静的镇子,路两旁有孩子跑着,追着前面的自行车,自行车上是另外两个孩子,一个男孩,一个女孩。不像东京都,在这里太阳是可以直接照到窗子里的,蝉鸣也可以直接传到门缝里。我微微摇下一点车窗,放蝉的叫声进入车内,不出我所料,那并不是什么天籁之音,和办公室里人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并没有太多的区别。

“剩下的东西一周后会寄过来的,我听说他们还会寄过来一个惊喜,但他们没说时间。”司机从车窗向我挥挥手,开出了院墙外。老头子保安帮我把箱子搬到房子二楼,那里空着两个房间。一个里面放着一张床,墙根的地方还有一个洗脸池,上面都没有落灰。是他们可以打扫过,还是上一个人刚走不久。当然,这些也都不重要。床的对面是一个衣柜,衣柜的旁边有个小桌子和几架抽屉。我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,摆放到合适的地方,拉开窗帘,远方是一汪小小的水湾,湖在这里被折进了丘陵的腹中。

窗外飘起了小雨,雨滴从天堂落下,被风拨弄便改变了轨迹,擦在窗玻璃上,又因为不肯停下,于是留下一条线,挣扎着逃避最后的死亡。

“下雨了。”他抿一口威士忌,看向窗外说道。

我本能性地想问一句“那你回去不会麻烦吗”,可我想到这些语句不应该出现在我们两个之间,就没有让它飞出我的嘴巴。

“那天也是在下雨呢,不过比今天的雨大一些。”我将往事拉回到现在,两个月前在湖边的一个下午,阳台上沉默的两个人。

“嗯,两个月,发生了很多事呢。”他转过头来又面向我,灯光有些暗,我没有办法精确地捕捉到他的神态。但他应该在笑吧,不然还能有什么表情呢。

“我……”我有些哽咽,说到底我究竟要说什么呢。没有,我还没有组织好语言,可说出来的话又不能中断。其实并非不能中断,我明明清楚,在他面前没有什么不能中断的,可多年与人的交往已经在我的指令集里刻下深深的痕迹,所以我还是继续了下去,尽管我都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有什么意义。

“我还不知道你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什么了呢。”这句话一说出口,我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,简直无可救药。这是没有必要询问的事情,这是没有必要开启的话题,为什么在他面前还要费尽心机寻找话题呢,就好像在社交一样。可并不是啊,我不想把他当成聊天的对象,他是我重要的人。我大可将时间留给沉默,直到我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,也不愿用无意义的社交辞令污染我们之间的空气。

三、伊藤遥